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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時光蹁躚,又過一年。再過幾日,便是今歲的父親節(jié)。這些字,作為禮物,作為感謝,獻給我生命中的那個人。亦以此,懷念與見證我的懵懂疼痛成長歲月。并請?zhí)煜赂改缸优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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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在夢里見到他。仍然是沉默,安靜,并且嚴(yán)肅。不茍言笑。醒來時盤腿在床上怔忡地坐了半天,想這么多年了,那個人,怎么還是這個模樣一點不改。太固執(zhí)??墒?,其實,是不是我的夢境太固執(zhí)。
  那個人,在我小時買了華羅庚金杯賽,買了奧林匹克數(shù)學(xué)競賽,都是厚厚的書,要求每天做多少頁給他檢查。買了唐詩,買了樂府,也是厚厚的,每天讓我讀,晚上抽背。如若沒有能夠完成當(dāng)天的任務(wù),在每晚的所謂算賬時間,必定會狠狠挨頓揍。
  記憶中最殘酷的刑罰,是那一次。教我做數(shù)學(xué)題,幾次三番仍是懵懂。漸漸夜深,正在長身體的孩子開始懨懨思睡。失望而氣急的他,隨手舉起手中的煙頭,摁在我臉上。那個疤痕,至今仍在,雖然已被歲月風(fēng)塵漂洗得極輕極淡,輕輕撫摸上去卻仍可以清晰感知小小孩子當(dāng)時的那種疼痛惶恐。
  那個人,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總是會在家中準(zhǔn)備粗壯并且?guī)Я斯创痰闹駰l,隨時施懲之用。那個時候,記得一旦挨打,必定是全身的紅腫條印。冬天還好,夏天即使再熱,自尊心極強的孩子,也定會堅持穿了長長衣褲緊緊藏住身上傷痕,直至傷口顏色漸褪,直至捂出一身痱子。恨極的兩個小孩,總找了他們不在的時機把刑具偷偷扔掉,而結(jié)果一般是換來更粗的竹條結(jié)實一頓暴打。
  那個人,堅持黃金難買少年貧。所以,直到離開家上大學(xué)之前,兩個孩子的口袋里,從來沒有過一分錢。逢年過節(jié),親戚們給的紅包,會在第一時間內(nèi)自動上交。幼小的孩子嘴饞的孩子總是看著別人手里花花綠綠的零食咽下口水轉(zhuǎn)過身去。因為他嚴(yán)厲地說過,一定不能貪慕別人的東西。長大后的孩子,一直沒能養(yǎng)成揮霍的習(xí)慣。卻也因為從小不用錢,直到現(xiàn)在,始終不知道怎么打理自己的錢包。長大后的孩子,始終不懂得太積極的爭取。卻也學(xué)會不貪心,知道不會要不該要的東西。
  帶我們回鄉(xiāng)下搞雙搶。酷熱的七月,頭頂?shù)奶柺前咨幕?,腳下的螞蝗是跗骨的鬼。小小的身子被大捧稻禾包裹,小小的腳步在泥水中蹣跚。汗如雨下,濕透衣裳刺痛眼睛。那年,我五歲, 妹妹沒有四歲。每年都必須回去。 接受他所謂的勞動改造。一直到我初三,因為課業(yè)的加重,停止下來。
  高一時一個深夜,已經(jīng)不記得為什么事被他責(zé)罵。憤怒的他,狠狠給我一個耳光。正是熱血的叛逆少年,積壓在心中許久的怨恚沖上來,異常冷靜說聲好,我不再回來。打開門走出去。夜很黑。不知道路在哪里。只是往前走。母親瘋了似地在后面追趕,流著淚哀求。于是停下來,木木地回家。心里,是鈍鈍的悶。
  高三時一次月考,不理想。終于沒能忍住焦急與怒氣的他,關(guān)起門來,斥退母親,對已經(jīng)快長大的孩子,揮起長的棍子抽打。只是那時的我,久已學(xué)會不哭。再痛,也不哭,也不躲,倔倔地站在那里,讓他打,然后慢慢走出門。外面是大雨的天,跌跌撞撞奔跑在寒冷的雨里,卻是發(fā)熱。模糊而清醒。在心里嘶喊,為什么是他。為什么是他。
  少年痛恨的力量。想著要拋棄要離開這一切。于是潛心課業(yè),努力攻讀。本是聰敏的孩子,黑色七月后,考到省城。見到他松了口氣的欣慰笑容。心里卻只有終于可以離開的輕松喜悅。
  九月,送我去長沙。第一次出那么遠的門,坐那么久的汽車。顛簸的旅程是狂放的海,溺水的人陣陣暈眩。翻江倒海。強忍著不吐出來??粗覒K白臉色的那個人,眼神中似乎竟然有叫焦灼的東西。總算到南站,已是快下午。帶我到旁邊的小飯館。點了青椒豬肚和手撕包菜。覺得貴,說不要。溫柔地說沒關(guān)系,快吃吧。而知道平時,即使去外面辦事錯過了吃飯時間,他也是絕對不會花錢買一點吃食,直到回家吃飯。餓極的孩子,第一次知道外面飯館的飯菜如此美味,現(xiàn)在都未曾忘記。那個人,自己卻吃得很少,一直溫和地看著對面的孩子低頭吃得汗流浹背。到學(xué)校安頓好送他走,看他提包的背影一步步消失。眼淚忽然快流出來。記憶中那個兇悍的人。他原來這般瘦弱單薄。終于實現(xiàn)離開他的理想,卻是迷惘。
  記憶中,那個人從來沒有摟過我,抱過我。那些年少成長的時光片段中,沒有成年男子的親近,沒有成年男子溫暖寬厚懷抱和蓬勃有力心跳。所以成人后這么些年,始終容易迷戀成熟男子給予的這些?;蛟S,始終是內(nèi)心深處對孩子時代那些缺失的一種需索,一種彌補。
  在外求學(xué)的時日,也會跟家里通電話。通常是和母親絮叨叨聊天,聊心情聊天氣聊感情。那個人從不主動說,只在旁邊默默地聽。我也不主動說,然而知道他必然在旁邊默默聽。
  聽媽媽說起妹妹上大學(xué)離家那天他的落寞。沉默地坐在沙發(fā)里,許久許久,忽然對媽媽說,葉妹子走的時候不覺得,現(xiàn)在細哈走了,覺得房子一下子就空了。這么安靜。原來孩子不在身邊是這樣的感覺。然后又是久久的沉默。聽到這里忽然心疼。覺得他的漸漸老去。
  那個人,他的前半生,艱難多舛。五六歲因為歷史原因家道敗落,十多歲失怙,三十多歲的地主爺爺熬不過日子的苦澀撒手離去,留下年輕的奶奶和一堆孩子。從此,少年的他,遍嘗人間冷暖。那段苦難深重的歲月中,他也曾戴上紙糊的高帽子和奶奶一起游街,他也曾在陰濕牛棚里恐懼等待未知命運。也是因為歷史原因,有神童之稱的他,從小學(xué)到省重點中學(xué)從未拿過全校第二的他,連自己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都未能見到。在農(nóng)村里下地干活十三年,所有的書被沒收,直至恢復(fù)高考那年,考到省城。畢業(yè)后幾十年一直 在 小縣 城 的中學(xué),兢兢業(yè)業(yè)。三 十 五歲 與 小他 十 歲的母親結(jié)合,三十六歲才有了我。有時想想,那樣的經(jīng)歷,那樣的人生,使得他對孩子的要求嚴(yán)厲一些,苛責(zé)一些,也該是,不足為過罷。
  為了兩個孩子的學(xué)業(yè)未竟和尚未穩(wěn)定,如今已是六十二歲的他,攜了母親,在遙遠的貴州討生活。離家遙遠且環(huán)境屢屢諸多變動,所幸的是身體健康,心態(tài)樂天?;蛘?,兩個孩子的每點進步和發(fā)展,使他和母親,有奮斗下去的希冀和歡喜。仍是不能為他做什么,萬水千山的距離,平時的想念累積,也只有夢中見他。
  始終是倔強任性的孩子,這么多年,從來不愿意去承認(rèn)與面對,那個曾經(jīng)兇悍待我的人,其實那么疼我。那個我曾經(jīng)那么怨恨的人,其實那么深愛。有些東西,從來不能說出口也不曾說出口,可是,一直都固執(zhí)地存在。不能被改變。那么我,漸漸長大的孩子,漸漸從容的孩子,他的有生之年,我的有生之年,從此不與他抗?fàn)帯?